3、
将军走近山间的小茅舍。他推开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栅门,拎着一壶青瓠酒,踩上银白色的新雪。他看了看小径尽头的厅堂,那么冷的天气,连门都不曾合上。里头,传来一声一声的咳嗽,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一般。
他撩开蓝布帷,火塘上跳腾的火星被罡风一吹,都往白衣人身上涌去。白衣人有一头银白的头发,但是他的脸还很年轻。他捂着青白色的唇又是一阵猛咳,将军摇了摇头,回身把门给关了起来。
于是,两个人的沉默外又多了山风的呼啸。
“怎么带酒来了?”白衣人冷冷地席地跪坐着,对着火塘漠然道。
将军扯了扯嘴角,举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些,缓缓咽下之后,解下赤红的披风,抖落其上的霜雪。
“不是给你的。”
白衣人抿着嘴角轻轻一上翘,“不会除了酒,什么都没有带来吧。”
将军摇摇头,把手放在脑后交叉着,逆着火塘倒下去。白衣人长叹一声:“真是寂寞。”
当年的雷城四文华,墨离简败,白禁风消。
将军饮着酒,静静地看着黑沉低矮的屋顶,上头结满了蛛网。但他迷离的眸子里映出的,确是那个盛夏的太学祭酒府。高大的梨花树下有石几,院门口有两株芭蕉,探出墙的是枣树。她就坐在傍晚的枣树上,晃荡着腿等他下学,或者等他在城墙上值夜回来。
那时候他还是个不起眼的期门宫学生,连金吾卫都不是,她则是师兄府上的常客——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帝师是自己的师兄。
如今将军能寻到的故人不多了,还能见到他,也宽慰。梓钦之变后,他整整十年的记忆是空白的。再回到帝都——这个他本来发誓一辈子都不回来的地方时,已经几乎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了。
“你本该寂寞。”将军回过神来,轻轻地笑,有些清稚。
白衣人又是一阵猛咳,“这世上有本该吗?我又有什么错?如果只是因为那个谶语……为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死?!”他狠狠揪着自己的衣领,紫青的唇被咬出血印来。
将军没有看他,依旧愣愣地看着屋顶,只不过停下了啜酒。
“可能,你要一个人活到我们都死了之后吧。”
白衣人苦笑一声,“如果秦雍晗也死了……”
“他不会放你出去的。放了你,你又能去哪儿呢,师兄?”
白衣人不语,拧着眉沉默了很久,最后才缓缓问:“她……还好吗?”
将军知道他在说谁,于是带着一丝怜悯看着他的师兄,唇上缠着冷诮的笑意。“你每年都要问一遍,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相信我?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他点点头,似乎还在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答案。所以他永远不肯相信将军说的话,如同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“长公主死了。”
白衣人终是轻轻一笑,但眼里的已经流露出怨毒的眼神。他头一次把眼光从火塘里抽出来,冷冷地、像开锋的刀一样刺进俯卧而饮的人身上。“你来看我,为的是见十七?”
他停下欲倾的酒壶,搁在冰冷的地上,右手无意识地扣着右腿——那是他往常悬剑的地方。将军就这样眯着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屋顶,他听到,雪花附在上头的声音。
那些雪白的晶沫象征着死亡,扼住这小小的茅舍,在蓬乱的屋顶上下渗,蒸腾,然后结成透明的冰凌。就像一把把带着锯齿的刀刃,明晃晃地悬在他们的头顶。